吉达,初冬的中餐时间,我见到莲花。 黑黑的拉索硬拉着我多走一里多地来吃个便饭。我用拉索根本听不懂的汉文满嘴骂咧时,你就站在我面前。 “你是中国人?”你不高的个子立起时,眼睛瞪着我问;盛饭的那只手分明的颤抖了一下。 我看见拉索眼珠里那丝狡洁的光亮。
拉索远远的坐在街屋边的石级上,眼睛看着天空。拉索说不喜欢汉式的米饭,喜欢手抓的羊肉饭。 吉达的天空永远是那样温热,那样晴朗!
餐厅很空落,我有意在空调边转角落坐;等待你双忧郁寂寞的眼神。 你小心翼翼的坐下,时不时回望你那菲律宾boss。 在我平静善意的注视下,你的唇边努力挤出僵硬的笑。不知为什么,我竟然在你的笑里读到了苦涩的沧桑。 “多久没笑了?”连自己都没想到,这是开场白。 “半年多了吧。半年多没看到中国人了,见到你们了,才会笑啊。”
菲律宾boss对着你喊,将那字尾n拖得高亢悠长。 你嘴角刹那收缩,匆促立起时差一点撞翻圆桌,看着我的眼神充满期待。 “我马上回来。”
我怎么喝这汤,都渗满了青涩与无奈的味道。是否用你的泪煮成的,我不知道。我只是知道从汤里溢出来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东西,一下子漫满整个餐厅。 是要等你回来的。 回来了解这汤里到底和上了你生命中的何种调料?
菲律宾人不再喊你,你说已经和他讲得很坚定。 你叫莲花。一个好听的名字,纯中国式的。你来自黑龙江农村,家里有一片看不透边的森林,还有快七十的老娘和七岁的女儿。 “她们一定在生着炉子暖暖的炕上,一定是的。” “家里这个时候下雪了吧?一定下了吧?” 莲花猛然间握住我的手臂,紧紧的。生怕松了就松了答案。 “我是大陆南方的。来时南方还没下。” 莲花松开了手。我的手臂印着青青的四根指迹。你底下头时,我看见了你眼睛里红红的颜色。
莲花是把故乡和亲人调和在这汤里了!难不就如此的溶苦。 你的声音开始有些硬咽。 “我多少次看见故乡的森林和雪了;多少次看见白发的老娘牵着小女的手,等候在风雪村口。一直等到春暖雪融,等到我踏着机耕泥路扑倒在她们的身口。。。” “每次我都以为是真的了,但每次被自己哭醒;醒来后,便一直流泪到天亮。” “我真的,真的想家了。” 就那样,萍水相逢,你就当我熟人和朋友了;坐在对面毫无顾及的落泪,泪就直直的掉在桌板上。
莲花是二年前随丈夫一起离开故乡的,那时的故乡正下着雪。因为丈夫的五十几万赌债才出来的。 你是坐着马车看着故乡远去的,那马车把你拉出了山口,从此就拉出了你的森林,你的雪,你的亲人。一直的飘洋过海的到达大漠黄沙的异国城市。 这一别故乡就二年了呢。
丈夫在来这里几个月以后便走了。走时带走了一笔钱。有证据证明,那笔钱里是你三年的自由。 此后,丈夫就再没有消息;从此,你就不是你自己了。 原来,那汤除了把故乡和亲人调和在里面,还真的是你的泪做成了的。
我实在难以下咽。我不至于把你的森林,你的雪,你的亲人,把你的整个故乡都咽下去吧?! 空调的冷气在风啦啦的往外吹,吹散着你毫无油色的头发,露出发黄清涩的一张脸。你泛白圆领工作上衣,多象你故乡的雪。 你断断续续的凄泣声,又多像你故乡的雪风穿过森林的声音,我仿佛,仿佛看见了你老母亲牵着冻着通红小女的手,肃立在村口。
“过几天我就回国了,要不一起回去吧?” 莲花无望的摇着头,满眼泪花和无助。 “护照还在菲律宾人那里呢,说好的做满三年的。”
这一顿中午的便饭吃了我一个多钟头。出来时,拉索仍然坐在街角太阳下等我,看着我笑容依然的调侃说,是怕我找不到回去的路。 临走时,我安慰性的告诉莲花,在我回国前会再来看她的。 由于回国前的事务更忙,便一直没再去看莲花,但心里仍惦记着她的汤。回来那天,因为是下午5点的飞机,特意中午赶早去了她的店。 菲律宾人用他那长音大概的告知莲花这几天都病着,没来店里。除此之外,便不再提供任何消息。
如果就这样别了,或许这一生再也看不到莲花了。但是她被马车拉走后的那一段历史定然会成为我生命里的一种酸痛,会定格在我的记忆里;我会因为自己无力帮她回到她的森林她的家而感到遗憾,那遗憾一定会重复的鞭击着我的灵魂,使我再也无法忘掉这段相遇。 吉达,一个中东沙漠海滨城市,一个和我一样黑头发,黄皮肤的女人,一个叫着好听名字的女人;依然会用她的故乡,她的亲人,她的泪做成汤,让所有到过她店的中国人,品尝一份苦涩和酸楚的味道。 那味道称作异国的辛酸!
在11000英尺的高度,我唯一能做的只是默默的祝福莲花,好运!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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